過去的年代,衡量耐力的唯一方法就是捕捉羚羊。─肯亞著名跑者邁克‧博伊特(Mike Boit)
卡姆修士表示來到肯亞這麼久了,現在覺得自己像個肯亞人,與他們一樣很難受到約束。有天早上,我打電話給他看是否可以見見他旗下明星運動員大衛‧魯迪沙的訓練。他說不知道魯迪沙什麼時候練跑,當我進一步逼問是否可以改天過去,他突然發火。
「我不安排行程表。」他說,談及自己的運動員時,以極度斷然的口吻對我說:「魯迪沙昨晚告訴我他感冒了,所以今天可能不會進行訓練;但是,他也許會在埃爾多雷特跑步,也許他會在〔伊坦〕這裡出現。我不能吩咐『十點鐘,我們必須這樣和那樣做』。我的運動員都是菁英分子,到八月前他們不需〔為了世錦賽〕一直保持顛峰狀態。他們可不像你在伊坦看到的那些跑者,四處遊走只希望有蠢蛋會發現,然後送他們到其他地方比賽。我的意思是,他們若能到別處跑步是件好事,總比待在埃爾多雷特吸食強力膠好,不過一半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不了解究竟何時或者為何要跑。」
他比較不吝於開放自己的「復活節訓練營」(Easter camp),告訴我平日上午十點或假日任何時間都可以造訪。
在肯亞眾多的訓練營之中,這些營地是最先成立的,必然也是伊坦最早設有的,一九八○年代即由卡姆修士創辦,協助發掘這個地區的年輕人才。賈費特十七歲時到過其中一所訓練營,他家的牆上有一張營地的珍貴照片,我問他在那裡學到什麼。
「方式。」他毫不猶豫地說:「他教了我方式。」這是一個尋常的答案。「一對一訓練營」的一千五百公尺跑者尼克森.齊普瑟巴,也讀過聖派翠克學校並且接受卡姆修士的訓練。他說了同樣的事情,卡姆修士教他方式。
這是很有趣的回答。大多數肯亞人有一種既動人又流暢的跑步方式,我推想是因為他們都是赤腳跑步長大的。所以卡姆修士教導方式的祕密又是怎麼回事呢?
我出現在他家時,他只想趕快出門;培育未來的世界冠軍,你可以說這就是他熱愛做的事。
訓練開始前,他帶我繞到學校的廚房,那裡有一名男子正用工業尺寸的大桶烹煮豆子。卡姆修士想要確定廚師是否收到他送來的烏伽黎粉。穿過光線昏暗的餐廳時,我緊跟在後,面帶微笑地和每一位擦肩而過的人握手。沿著一側,在成排桌椅的正上方是學校的榮譽牆,掛滿了裱框的跑者照片。靠近牆看,你會發現這驚人的一整排相片都是肯亞最著名的運動員,當中有聖派翠克早期的學生威爾森‧基普凱特(三次世界冠軍和前八百公尺世界紀錄保持人),在學校的空地上種樹,而理察‧切利墨、馬修‧ 比里爾(Matthew Birir)(一九七二年生,前肯亞運動名將,個人最佳運動表現包括:一九九○年保加利亞世界青年田徑錦標賽,及一九九二年西班牙巴塞隆納奧運三千公尺越野障礙賽金牌等)和卡姆修士一同坐在沙發上,展示他們在一九九二年奧運奪得的獎牌。另一張表面粗糙的照片展示了一九八八年奧運金牌得主彼得‧羅諾(Peter Rono)(一九六七年生,前肯亞知名跑者,個人最佳運動表現包括:一九八六年希臘世界青年田徑錦標賽一千五百公尺銀牌,及一九八八年韓國首爾奧運一千五百公尺金牌等),繞著塵土飛揚的跑道奔馳。
卡姆修士通過大廳來到學校前面的運動場上,幾群年輕運動員從他們的宿舍漫步越過草地聚集在一塊。一位名叫伊恩(Ian)的年輕男子等候大家的到來,雖然只有二十五歲,但卡姆修士已經簽下他做為自己的助手。沉默寡言且娃娃臉,他沒有教練的樣子,不過一旦運動員準備好了,他便立刻站在他們面前說明今天的集會。卡姆站在離我幾碼遠的地方,讓他繼續講話。
「我挑選伊恩是因為他有體操背景。」他告訴我:「他懂得鍛鍊體能狀態的方式。」
伊恩讓運動員動身繞著小操場慢跑,他們排成一列縱隊慢慢地跑。
「我們正在觀察他們當中哪些人擁有節奏感。」卡姆修士解釋:「他們應當自然跟隨前面運動員的節奏。」
「若是他們都沒有節奏感呢?」我問,一面看著一名女孩似乎奮力地想要配合其他人輕鬆、協同的律動。
「那麼我們就得激發他們。」他說。
在這群運動員中,我發現世界年度最佳運動員,史上最快的八百公尺跑者魯迪沙,在其中一個團體裡慢跑。他特地來參加學校的假日訓練營,不是擔任顧問或導師,而是把自己當作其中一名運動員。這種職業選手的水準正是這些學童要努力的目標,他們臉上流露專注和認真的態度。每位都是卡姆修士花了整個冬季,在這個地區四處巡訪,參觀各個學校的比賽後,親自為訓練營挑選的。受邀到訓練營是一種榮譽,但更重要的,這是一個機會;所以,很多人來到這裡,繼續努力成為專業運動員。卡姆修士表明,自己有百分之六十左右的成功機率。我環顧四周,好奇哪些年輕人將會踏上下屆奧運的賽道,毫無疑問地一定有幾位能做到。
我注意到所有的運動員正在穿鞋。
「對於赤腳跑步你有什麼想法?」我問。不知為何,這聽起來好像一個幼稚且近乎愚蠢的問題。彷彿我在問他是否覺得運動員留短頭髮會跑得比較好。
「我們在學校都是打赤腳做所有的運動。」他看著我說,確定我有在聽:「在西方國家,小孩學會走路前我們就讓他們穿上鞋子。我們教了他們什麼?我們告誡他們地面是危險的,他們需要被保護以免受傷。然而,肯亞兒童的腳常直接碰觸地面,所以他們和地面之間的互動關係較好。跑步時他們學會謹慎地放下腳步,因此不會讓自己受傷害;他們學會和緩輕巧地掠過地面,而不是重重地踩踏。」
卡姆修士說自己會致力於此,並非覺得肯亞人的方式不好,而是因為他想要將好的方式再提升到完美的境界。有天分的選手經過精雕細琢後,才能打破世界紀錄並贏得金牌。他表示,赤腳跑步只不過是激發那種天分的一部分作法,天分完全是取決於他們自身的養成。
「艱困的物質生活使他們堅韌強健、遵守紀律和積極邁向成功之路。」他表示:「運動員十五、六歲來到我這裡時,他們已經具備了百分之六十的條件。」他所做的是藉由琢磨他們的方式,賦予他們茁壯天分和實力的工具,雖然生於貧苦,但終能鍛造成金。
訓練結束後,我們回到餐廳進用上午中段時間的點心,一份果醬搭配藍帶(Blue Band)乳瑪琳三明治。我與卡姆修士和伊恩坐在一起,而運動員坐在隔壁桌,吃著乾巴巴的麵包切片。
「他們不喜歡果醬。」卡姆修士說,伸手拿了另一個三明治,然後斜靠著剝落的牆壁,腳則放在板凳上。「所以這些只是幫教練準備的。」
我們靜靜坐了一會兒,津津有味地咀嚼三明治,廚房裡傳來鍋碗碰撞的鏗鏘聲。我還在反覆思考他在運動場所說的論點。我問他們兩位,是否聽過有關人類透過跑步進化的「天生就會跑理論」(the Born to Run theory)。
「我們邀請丹恩‧李柏曼來過這裡。」伊恩說:「他是很棒的人。」李柏曼是闡述「天生就會跑」的哈佛大學科學家之一,他是經由研究肯亞運動員來完成這項理論;我感到自己彷彿回到故事的最源頭。但這位退休的愛爾蘭神父和他的二十五歲肯亞助理,他們感覺不像什麼哲人。
「邁克‧博伊特勇奪大英國協運動會的金牌後,」卡姆修士說,同時坐起身來並把腳放回地板上:「大家在他的家鄉辦了一場盛大的慶祝活動。」邁克‧博伊特是聖派翠克之前的學生,贏得一九七二年奧運八百公尺銅牌,不過一九七八年的大英國協運動會他就奪得金牌。「在慶祝活動中,他的童年玩伴向他走來。」他們孩提時代經常一起到處亂跑,他握了握博伊特的手。「幹得好!」他指著博伊特的金牌說:「可是你還能捕捉得到羚羊嗎?」
他身體前傾地看著我,臉上露出微微一笑。所有的運動員起身走到外頭時,椅子在我們背後的地板上發出刺耳的聲音。他們一直都這麼安靜,讓我幾乎忘了他們的存在。卡姆修士往後坐靠回牆上,彷彿啪地迅速闔上一本書。就這樣,我的學習結束了。多年來他已經見過很多人來發掘肯亞跑者的祕密;連那天早上,一支愛爾蘭的攝製小組架好了器材,準備花上一週的時間跟隨他,無疑想要揭露肯亞人的祕密。
「我們甚至遇過一名遠從瑞典而來的男人想要分析烏伽黎。」他邊說邊拉起保鮮膜蓋回到那盤三明治上。「我告訴他帶一些玉米粉回家試試看,不過他竟回說自己需要用肯亞的水,肯亞的鍋子,在高海拔地區烹煮才行。」卡姆修士無法置信竟然會有這種蠢話。
「他有發現什麼嗎?」我問。
「當然沒有。」他說,幾乎帶著一種愉悅的輕蔑口吻:「你們這些人來這裡想找到祕密,但你知道真正的祕密是什麼嗎?你認為其中一定有祕密,事實上根本沒有祕密。」我還未提到祕密,不過他現在正怒氣沖沖,雙臂交疊在胸前。
伊恩像詩人般安詳地坐在他的對面,他建議在運動員離去午休前,到外頭再去看他們一下。
卡姆修士也許深信肯亞的跑步成就是沒有祕密的,但這並不能阻止絡繹不絕的科學家來到肯亞進行研究,試圖發掘神奇的公式。
令許多科學家感到好奇的是,大部分的肯亞頂尖跑者都來自一個特定的種族,也就是卡蘭津族。二○一一年間,六十六位世界排名前一百名的馬拉松選手都來自肯亞,而且幾乎都是卡蘭津族人。長跑是世界上最多人參與的運動之一,而卡蘭津族僅占全球人口的百分之○‧○六。如此驚人的主宰優勢,在所有的運動史上是最令人注目的其中一項。大多數人,尤其是非正式的觀察員,只會無奈地表示:「那一定和遺傳有關。」
科學證據顯示基因對運動表現具有重大的影響。一個人可以接受訓練好幾個月,每天早晨天一亮就起床,堅持聽搖滾音樂,吃健康的食物,仍舊難以突破兩個小時跑完半程馬拉松。而另一個人,依照相同的培養方式,卻可以在最少的訓練下輕而易舉地跑出一小時二十分鐘的成績。這需從遺傳學說起,或者,若不談東非跑者的話,那就跟我們平常所提及的天分有關。
基因決定我們多高、我們對訓練的反應、膚色,以及男女性別。性別對運動表現的影響極為顯著,因此我們將競爭者分類。同樣地,遺傳特性使每個人跑得不一樣快,這再明確不過。頂尖運動員是所有在訓練上具有基因優勢的人,這一點也是無庸置疑。然而,比較令人不解的是,是否肯亞人,或更具體地說卡蘭津族人,擁有比世界其他地區的人更好的跑步基因。
到目前為止,科學還無法對這項論點提出任何證明。亞尼斯‧比茲萊迪司孜孜不倦地從事這項研究工作迄今至少十年,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在埃爾多雷特莫伊大學的實驗室裡進行最後階段的測試;十年後,他表明自己無法找到一個單一基因或基因組是東非人獨有的,可用來解釋他們傑出的跑步成就。
雖然缺少鐵證如山,不過根據卡蘭津族的人口比例和其在跑步上的主導地位之間的巨大差異,許多人開始從別處尋找基因優勢的指標。
有一項理論是根據一個過時的卡蘭津族習俗:偷牛。英國人在二十世紀初殖民這個地區,為他們帶來新的作物和農業技術前,卡蘭津族人大半多是牧牛人,而且往往也是偷牛者;南迪和基普西基(Kipsigi)(屬南尼羅河語系中的最大種族,使用卡蘭津族語,主要群居於肯亞西南部凱里喬鎮附近的高地)種族的分族尤其是激進的偷牛賊。他們通常會到離家好幾百公里外的地方掠劫,然後帶著偷來的動物在可能被主人逮到前,盡他們最快的速度跑回家。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竊取遊戲,只有最精實、最強健和最快速的跑者才能倖存。年輕人愈擅長突襲,他偷到的牛隻就愈多。卡蘭津族過去的社會主要是一夫多妻制,儘管現在情況比較少但依然是。正因如此,一個男人擁有愈多乳牛,他就能買愈多的妻子,而且很可能會是愈多小孩的父親。
這項理論指出,這種生殖的優勢經過幾個世紀的演進,可能在卡蘭津族的基因構成上產生顯著的轉移,進而造就他們成為更厲害的跑者。
有段時間在裂谷省長大的美國新聞記者約翰‧曼納斯(John Manners)認為就是這麼回事。「如果你不擅長跑步。」他說:「你很可能被殺死。很善跑,你就可能有小孩。」
幾年前,約翰設立了一項名為 KenSAP 的計畫,亦即「肯亞學生運動員專案」(the Kenya Scholar-Athlete Project)的簡稱,贊助菁英學生到美國頂尖大學就讀,如哈佛和耶魯,而這個計畫的構想源自約翰相信所有的卡蘭津族人實際上都善於跑步。他認為,如果他從裂谷省管轄區挑選那些在中學考試獲得最高分的菁英學生,或許他們之中有一半的人相當擅長跑步,能引起美國大學裡田徑和越野教練的興趣,並願意協助他們申請到學校。第一年他勉強幫六名學生拿到獎學金,他認為其中兩位夠優秀到足以直接進入哈佛大學田徑隊。
「但是最後沒有成功。」他告訴我:「這些學生一到那裡,對訓練就變得不夠專注,因為害怕自己的課業被當掉;老實說,他們對課業不擅長。」
那麼實驗失敗了?若真要說有何收穫,最終證明並非全部的卡蘭津族人都能跑步,對嗎?
「不盡然。」他說。約翰並沒有就此打住,隔年他讓有潛力的學生接受六星期的訓練,並要他們進行一次一千五百公尺的測試,如此一來他會更清楚究竟哪些能以跑者身分就讀美國大學。
「七年來,我們把七十六個孩子送進美國頂尖學府。」他說:「當中有二十八位以有潛力的運動員資格順利獲選,十四位因為不夠專注而沒有成功。要想加入美國大學校隊,意謂著一天得接受三個小時左右的訓練。」
不過,他的七十六名優等生中的十四位,證明自己是十分出色的跑者,進入了大學田徑或越野代表隊;其中四位是他們學校的最佳運動員,三位更成為全美明星運動員(All-Americans),這是在特定賽季頒予最佳跑者的一項榮譽頭銜,還有一位得過九次丙級聯賽(Division III)(如同職業體壇聯盟,美國大專院校亦有運動聯盟,隸屬全國大學體育學會(NCAA),由此機構主導和監管的各項競賽分為三個等級:甲級、乙級和丙級)的冠軍。
「原本只是隨機挑選卡蘭津族人,這些成就卻是非常令人感動。」約翰明白地表示:「從這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卡蘭津族有著過人之處。」
的確,他說得沒錯,卡蘭津族擁有與眾不同的特點,可是我不如他一樣地堅信,這必定和基因優勢有關聯。雖然他送到美國的學生沒有一位在離開前曾是運動員。他們一直以來多忙著課業的事,但是每個人都受惠於活躍的童年生活,不可否認他們那時需要跑步上下課,也許打著赤腳或者穿著輕薄的橡膠帆布鞋;另外,他們全都在高海拔地區長大,豐富碳水化合物但低脂肪的飲食為他們帶來莫大的好處。因此,當受約翰幫助時,他們體內蘊藏著強健的耐力基礎,就像義大利首席教練雷那多‧卡諾瓦會這麼形容,他們的體能狀態早已建構得如房子一般堅固,在他們被推去跑步時,他們實際上早準備好出發了。當然,有些人恰巧不是什麼優秀的跑者,不過假使我們真的全都天生就會跑,如同科學家所主張的,從被挑選來的七十六位結實、健康的青少年中,孕育出十四名傑出的跑者或許就不是這麼令人驚訝。
你帶一群實力不相上下的英國或美國學生,很有可能他們只會花少許的時間從事體能運動,而且盡吃些沒營養的食物。被困在體育場,同時被要求跑一千五百公尺,他們多數可能會瞪大眼看著你,彷彿你瘋了似的。他們一生或許從沒跑過這麼遠的距離,除了大概在一年級時被迫參加某個越野賽。如果有,那麼發現他們之中只有一到兩位能跑的人,真會令人感到訝異嗎?
亞尼斯‧比茲萊迪司表明自己聽過「放牛理論」(the cow herding theory),但是與他的研究不相一致。「實在是沒有足夠時間,」他解釋:「基因的適應作用(genetic adaptations)是經過幾千年的變化;再者,卡蘭津族不是一個純正的基因群,他們已經和其他種族混血。那是一個不錯的故事,就這樣子。」
當然,只因鐵證還未找到,並不表示肯亞人,更確切地說卡蘭津族人,沒有基因優勢。然而,我認為我們不應該純粹基於他們在賽跑上的表現,就設想他們擁有此項優勢。總體來看,不僅因為那沒有科學論據,而且好像也有相當多其他助成因素為肯亞的跑步主宰地位提出解釋。
基因優勢的假設也會貶低肯亞運動員的驚人成就,若認定他們體內真的存在這種優勢,將改變我們看待他們勝利的反應,不再欽佩他們的勤奮、決心和毅力。
這也會改變其他運動員對自己競爭機會的心態,甚至會試圖去對抗。因為來自一個族群有非常多人贏得非常多比賽,所以他們八成擁有基因優勢,做出這樣的結論是很危險的。如果這就是真相,世界上其他地區的人也可能因此放棄。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臉譜出版《我在肯亞跑步的日子:揭開地球上最善跑民族的奧祕》,原文標題「偷牛習俗與肯亞人的跑步基因優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