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所進退」、「急流勇退」是一種人生智慧。
二○一四年,四十歲的基特以洋基隊長身分穿著招牌的條紋球衣退休。生涯最後一個球季,他依舊是球隊的先發游擊手,入選明星賽,在洋基主場最後一戰(生涯倒數第三場比賽)還敲出再見安打,如此尊榮的下台身影,不知羨煞多少同儕。
尤其是當你已經四十五歲,前一個球季打擊率二成○五、OPS(On-base Plus Slugging,整體攻擊指數,是上壘率與長打率的加總)四成六○,剛結束的春訓熱身賽二十五個打數也只有二支安打、七次三振,在這個時點宣布退休,此其時也,這是再自然、再容易也不過的決定。
但鈴木一朗如果是一般球員,他就不是我們口中的鈴木一朗了。
頂級球星通常缺乏「時間到了」的自覺,對他們來說,無可救藥的自信心正是他們之所以能成就偉大的原因,當然,一朗又是極端中的極端。要我退休?至死方休
「至死方休」出自明代小說《初刻拍案驚奇》,二○一七年三月,四十三歲的一朗就用這句話為「引退」這件事下了註腳:「直到我死的那一天,才是我真正從棒球界退休的時候。」
猜猜看,在一朗的字典裡,他最討厭的詞彙是什麼?
除了「退休」,那大概就是「度假」了。你能想像嗎?一朗前一次出國度假超過一週,竟然是二○○四或二○○五年的事了(當時是去義大利的米蘭)。但他自承在旅途中全程自主訓練,回來之後還花了兩三週的時間才把狀況調整回來,所以他發誓,從此以後再也不去度假了。
另一個不真實存在的詞彙則是「休季」(offseason)。相對於絕大多數棒球選手在球季一結束就回家或到世界各地旅遊,一朗頂多休息三至四天,之後就重回球場練打。專屬翻譯透納(Allen Turner)說:「我告訴你,這世上不會有任何人的揮棒次數比他多。」
每個人都知道一朗想打到至少五十歲,而且沒有人會懷疑他的決心。一個最醒目的指標就是他在馬林魚春訓基地、球員休息室後方的貨櫃健身房,這裡放置他專屬的健身器材,媒體也不時拍攝到他在裡面鍛鍊的一幕幕景象。這個貨櫃健身房是一朗在二○一五年加盟馬林魚隊的附帶條件,後來成為馬林魚春訓的觀光熱點,而且不只球迷,就連紅雀隊內野手卡本特(Matt Carpenter)也跑去朝聖。
對於自我鍛鍊的價值觀,一朗說:「在生理上,除非受傷,否則沒有休息的必要。至於心理上雖然會有需要喘一口氣的時候,但我很清楚知道自己的體能狀況是需要鍛鍊才能維持的,這就是為什麼我會不斷給身體施加壓力,讓自己累。」
「對我來說,窩在沙發一整天只會更累而已,比體能訓練還累。」可別以為這是日本人特有的勤奮與自律,同樣來自日本、長期觀察一朗的資深記者小西慶三就說:「他簡直是來自另一個星球的外星人。」一朗曾對媒體說:「當我開始用柺杖的時候,我才會考慮從球員身分退休。」在被問到他什麼時候會從棒球界引退?一朗說了一句話:「就是我死的時候!」
「西雅圖永遠是我的家」
二○一八年三月,一朗與水手球團簽下一年七十五萬美元的合約,比起前一年在馬林魚隊的年薪二百萬美元只剩下三分之一,對比生涯最高薪一千九百萬美元更不到四%。重回老東家的一朗感性地說:「西雅圖永遠是我的家。」但近乎大聯盟最低薪的對待,難怪父親宣之受訪時要說:「他大概是以侍奉雙親的心情接下新工作吧!」
至於一朗「至少打到五十歲」、「至死方休」的承諾呢?為什麼隔年(二○一九)三月二十一日東京巨蛋的引退記者會上,他自嘲成為「說話不算話的男人」?一來在一朗重回水手隊之後,他就告訴朋友,他不會再為水手以外的球隊效力,也不會再回到日本職棒打球;另外一個原因,可能也是一朗決心引退的關鍵,就如ESPN專欄所言:「一朗痛恨退休,但他更痛恨自己打不好。」
你能想像嗎?一朗的夫人弓子曾經說過,當一朗在球場上陷入低潮時,他就連睡覺時也在啜泣。二○一九年三月十日,一朗在春訓熱身賽打了幾局之後,他回到再熟悉不過的球員休息室。但接下來他去了一個自己從來沒去過的地方:他走上樓,進入球團辦公室,找總經理迪波托(Jerry Dipoto)。這一天,他終於下定了決心。
「每天練到精疲力竭是我的目標,而我也做到了」
時間回到一年前,二○一八年三月七日,水手球團和一朗簽下一紙合約,隨後教練團在春訓熱身賽尾聲選擇將打擊狀況極佳的年輕外野手賀瑞迪亞(Guillermo Heredia,熱身賽打擊率三成一○,三十七個打席有二支全壘打)下放三A,卻將熱身賽打擊率只有二成一二的一朗留在開季二十五人名單。當時媒體與球迷一片嘩然,批評聲浪四起。但水手球團有他們的計畫,他們要給一朗再一次站上大聯盟舞台的機會;至於退場機制,就是讓一朗在季中轉任球團特助,等到九月一日大聯盟各隊從二十五人名單擴編到四十人之後,再讓一朗重返大聯盟。
水手球團立意良善,但大聯盟辦公室卻不領情,官方認定,只要轉任行政人員,同年度就不能再以球員身分重返球場。但大聯盟最後還是為一朗開了個特例,他們允許一朗繼續穿球衣待在球員休息室,照常參加賽前練習,只是比賽過程中不能出現在場邊,當然也不能上場。
一個不具球員身分的球團特助繼續隨隊練球,卻不能上場比賽,這種古怪的安排令人費解。但一朗很清楚他的目標:他想在十個月後的東京巨蛋海外開幕戰上場,在祖國土地上為同胞打出兩場好球。一朗回憶當時被告知這項規畫時的心情,他說:「雖然是漫長的等待,對我卻是很大的激勵。」為了這兩場「凱旋試合」,一朗隨隊練打維持手感,每天使用日本「世界之翼」公司為他量身訂做的訓練設備來維持體能。一個最好的證明:一朗在春訓報到第一天體檢,四十五歲的他體脂肪率竟然只有七%左右,全隊最低!
對一朗來說,這段過程真的很辛苦,他說:「所有該做的我都做了,我有點累,需要休息。」「但每天練到精疲力竭是我的目標,而我也做到了。」二○一九年春訓熱身賽第一戰,一朗打出一支安打,還有一次盜壘成功。在被問到他是不是想讓所有人留下深刻印象時,他回答:「有何不可?」
可惜接下來事與願違,一朗之後只再打出一支安打,仙人掌聯盟(Cactus League)熱身賽總結二十五個打數二支安打。在被記者問到熱身賽如此慘澹的打擊成績時,一朗完全沒有認輸的意識,他回答:「二○○四年(以二六二支安打刷新大聯盟紀錄的球季)我在熱身賽幾乎場場安打,但開季後卻打得非常掙扎;另外一年,我在熱身賽二十六個打數無安打,但當年度還是達成單季兩百安的里程碑。」
「從這些經驗中我學習到一件事:你永遠不能用春訓成績來做任何預測。」「我從來沒有在春訓熱身賽打好過,如果你要根據我春訓的成績來評斷,那我今天根本沒有資格出現在東京的開幕戰。很幸運的是,因為我是日本人,才能得到這個機會;但反過來想,我是不是更應該充分利用這項優勢,對吧?」後面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一朗在接下來與讀賣巨人隊的兩場熱身賽六個打數無安打,開幕系列賽對運動家隊五個打數無安打、一次四壞保送。
根據一朗的說法,他早在三月十日就作了引退的決定,可是本著一貫低調的作風,他選擇在東京巨蛋系列賽最後一戰開打後才讓消息曝光。沒有盛大的引退儀式或告別演說,但第八局下半一朗退場的這一幕,依舊讓球迷眼眶發熱。這是超越勝負的感動,沒有人在意他當天四個打數無安打,也有人為兩隊平手而緊張,心裡只有單純的悸動。
特別是當天先發四.二局失二分(一分自責分)的二十七歲同胞選手菊池雄星,他站在水手隊友與教練列隊歡迎的末端,當一朗笑著對他說「加油」(頑張って;gan ba te)時,菊池忍不住淚崩了,他靠在一朗肩上低頭啜泣,一朗微笑看著小老弟,又抱又拍了他好幾下。當一朗鬆開手後,菊池壓低帽簷,轉頭伸手拭淚。
二○一九年三月二十一日晚上十一點過後的東京巨蛋,比賽已經結束了好久,但現場幾萬名觀眾卻不肯散場離去,他們反覆呼喊著這個名字。他們想見心目中的英雄最後一面,也相信他一定聽得到全場觀眾的吶喊。
過去超過四分之一個世紀,一朗就是全日本的國民英雄。上次他在東京巨蛋出賽已經是七年前的事了,二○一二年三月二十八日,同樣是水手對運動家的海外開幕戰,三十八歲的他單場四支安打。沒有人想得到七年後一朗還馳騁在大聯盟賽場上,只是七年後同樣在東京巨蛋,這場比賽卻成為他的引退賽。當時一朗正在球員休息室後方的牛棚接受西雅圖媒體採訪,隊友則站在記者群後方拍照及攝影,就連對手運動家總教練梅爾文(Bob Melvin)在自己的記者會開完之後也趕到現場,因為他是一朗二○○三、二○○四年水手時期的總教練。
一朗當然聽到了同胞的呼喊聲,採訪一結束,他快步衝進球場,完成他人生最後一次的謝幕(curtain call),現場觀眾有人繼續嘶喊,還有人感動到哭了。
當一朗從三壘邊線開始繞場向球迷揮手致意時,部分隊友拿著手機在後面跟拍。事後一朗這麼回應:「看到球迷的熱情回應,我人生無憾。」
鈴木一朗的大聯盟生涯出現一個奇妙的巧合:
二○○一年四月二日:一朗大聯盟生涯第一場比賽,水手五:四擊敗運動家。
二○一九年三月二十一日:一朗大聯盟生涯最後一場比賽,水手五:四擊敗運動家。
這個巧合或許正呼應一朗「不忘初衷」的精神。大聯盟初登場迄今已十八年,加上先前長達九個多月沒出賽,當記者問一朗在引退前這段沒有比賽的期間如何自我準備時,一朗這麼回答:「完全相同,現在的我在訓練和飲食上,與過去球員時代完全沒有任何改變。」
這也呼應了一朗曾經說過的名言:「達成夢想與目標的方法只有一個,就是累積微不足道的小事。」從日常生活做起,持之以恒,一以貫之,當這些看似不起眼的環節串連起來時,就是一朗縱橫美日超過四分之一個世紀的成功祕訣。
一朗的偶像王貞治說過:「如果不斷苦練,運氣也會站在你這邊。」而一朗不斷苦練、堅持到底的人生歷程,就是這句話最好的印證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奇光出版《天才的人間力,鈴木一朗:51則超越野球的人生智慧》,原文標題第27節-西雅圖永遠是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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